2015年10月23日 星期五

用凱吉的概念尋找新聲音— 林桂如 X 林芳宜對談

Fly Global平台|10月藝術家訪談
用凱吉的概念尋找新聲音——
林桂如 X 林芳宜談《凱吉一歲》

整理|鄒欣寧
劇照攝影|陳藝堂

2013年底,台灣動見体劇團以美國音樂家約翰.凱吉為名,推出了一個趣味、別致、難以歸類的表演《凱吉一歲》,試想101歲的凱吉若以1歲的姿態重返人世,將會繼續丟出哪些概念震撼、戲耍當代音樂的演奏現場?

這個演出最早曾在台灣重要的聲響表演平台「失聲祭」演出,作曲家林桂如和科技藝術家王仲堃從「拆解鋼琴」展開尋找聲音之旅;在編舞家董怡芬加入後,《凱吉一歲》成了一場熔肢體表演、聲響裝置、音樂演奏於一爐的現場演出,並於2014年獲得台灣唯一的表演藝術與當代藝術獎項「台新藝術大獎」的五部入選作品之一。2015年,原本在藝術空間上演的《凱吉一歲》重新推出劇場版,並陸續展開國內外巡演行程,在前往澳洲參與澳亞藝術節(Ozasia Festival)前,我們特別邀請樂評人與作曲家林芳宜和《凱吉一歲》核心創作者林桂如針對「如何以原創作品和約翰.凱吉對話?」展開對談。


Fly Global(以下簡稱「FG」):
桂如要不要先談談當初這個作品是怎麼從「拆鋼琴」開始的?

林桂如(以下簡稱「桂」):
《凱吉一歲》的前身是我和王仲堃一起參與失聲祭表演,我和他有很多結構性的音樂即興。拆鋼琴的點子是我提的,我希望將琴鍵拆除,試圖尋找更多演奏鋼琴的方法與聲響,但用的是我小時候媽媽買給我的琴,所以我要求阿堃「拆了之後要能恢復原狀」。阿堃是機械控,在他眼中,鋼琴是非常精密的工藝品,因此拆除過程中有許多想法逐漸浮現,比如在琴弦上拉線、或是安裝不同的機械控制。演出後,我們覺得這作品可以繼續發展,就找了怡芬合作,在聽了之前的演出後,怡芬也提出她的想像,三人就再共同往下創作,整個過程非常的有趣跟有機。

林芳宜(以下簡稱「芳」):
《凱吉》確實是個很有機的作品,隨著每次演出場地不同、觀看者不同,會長出不同的東西。它的創作過程特殊,難度也很高,其他音樂劇場作品是先有樂譜或一個完整音樂作品的概念,但它不是,而是更接近劇場或舞蹈的工作方式,由三個人一起進行創作。

其實,與其說《凱吉》是一個音樂劇場,我想它就是一個音樂作品,表演者的演出也是為了帶出聲音。我之所以推崇這個作品,是因為很多數位表演藝術作品會強調科技怎麼用,卻看不出它作為聲音藝術作品的形狀;但《凱吉》是非常明確地呈現聲音藝術,機械怎麼用、器材怎麼用⋯⋯這些現場對觀者是有趣的,但不會分散我對聲音的注意力,因為聲音一直在那裡移動、支配、引發效應。

鋼琴的琴槌透過巧手改造,變成演奏者的手部延伸

桂:
我們沒太思考怎麼被定位,純粹基於興趣而做。我這幾年遊走在劇場、舞蹈等領域,還滿希望音樂在表演中有更多可能性,《凱吉》就是從這個出發點展開尋找的。因為這作品,很多人以為我是凱吉的粉絲,其實我對他沒有特別偏愛。應該說,我對他許多理念是很佩服的,但若說到二十世紀的音樂家有哪些是我喜歡的,凱吉未必是其中之一。

芳:
我一直在思考凱吉對我們這代人的影響到底是什麼。他是當代音樂很難逃避的一個對象,無論你喜不喜歡。我個人不喜歡他的作品,但直到現在聽他的作品仍會讚嘆:哇,這老人家怎麼這麼會想!他的idea非常有趣,但以前覺得他只是想到沒人想到的idea,越長大才越發現他有很多深層的思考隱藏在看似譁眾取寵的idea底下,因為他總是把東西講得很好玩,大家因而忽略這些好玩的東西為什麼要這麼做;一旦發覺這個層次,就會理解他的難以被超越。

桂:
我講一個聽凱吉音樂的經驗和感觸。我在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念研究所時,有很多學生演奏凱吉的作品。有一次他們在一間很小的錄音室演奏,觀眾坐中間,他們在四個角落表演,玩樹葉、磨石頭、倒水⋯⋯我無法分辨究竟是演奏者付出的心力或熱忱而讓聲音非常漂亮地被呈現,還是凱吉的音樂記譜中真的有什麼神祕、奇妙的連結,使那場表演非常動人。

我相信那天演出後一定有同學回去研究樂譜,試圖找出聲音與聲音之間差了幾秒而造成多麼不同的表現。但對我來說,那個聆聽經驗之所以特別,是因為演奏者付出了所有精神去處理極小的聲音細節,你可以從那聲音中聽見他花了多少功力。當然這也需要觀眾安靜、誠心卻不帶著過於嚴肅的目的聆聽。我並不覺得《凱吉一歲》已經達到那境界,但希望朝著那方向去。

芳:
不過就我來說,《凱吉一歲》是個滿標竿性的作品。近年我們有很多向大師致敬的作品,但《凱吉》不太是這個脈絡,它比較是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凱吉之後,寫一個跟他對話的作品。這一點我覺得是很難做到的事情,因為你要跟他對話,必須跟他站在同一個高度上,使用和他相近的語言——這麼做也很容易失去自己的方向,但《凱吉》並沒有,這是我認為它是標竿作品的原因。


FG:能否請桂如談談如何具體地透過作品和凱吉對話或回應他的創作概念?

桂:
我雖沒和凱吉本人有過交集,但研究所老師跟他有私交,所以有些機會理解他的更多面向。在我的理解中,凱吉是個在生活中時時有些小發現的人,他會珍惜這些發現,對特別感興趣的部分,會非常嚴肅、甚至是偏執地投注精力研究。這也是我們在排練中一直試圖實踐的態度。我們每次都會發現新東西,但不會因為已經有所發現而不再做新的嘗試,或是不能打破重新思考。如果說《凱吉一歲》和凱吉有什麼對話,應該是發生在這裡,我們是跟他的態度進行對話。

FG:芳宜要不要談談從你的角度,《凱吉一歲》和凱吉的創作有哪些對應關係?

芳:
我在觀看《凱吉一歲》時,發現各個元素:觀看的方式、聲音在空間中的狀態、發出聲音的方式、這些聲音在時間中的累積⋯⋯種種因素相加之後,達到了非常平衡的狀態,而這平衡狀態讓我想起了凱吉,不是因為兩者相似,而是想到曾經有個人打破這些限度,留下許多作品;但《凱吉一歲》是活著的人寫的,他們打破了限度,卻不是依賴現在所謂的科技藝術,而是回歸到創作的原始狀態,訴諸手工的感覺——音樂是用雙手做出來的。

針對「聲音在時間中的累積」說得更具體一點,很多即興的人會一直往前即興,但忘了自己即興過什麼,可是好的即興是有句法跟語法的,不是想到什麼彈什麼,那種即興對我來說只是手指立即運動。《凱吉一歲》每一場的即興都不同,但結構性很強,form很清楚,這是達到聲音藝術品的基本條件。所謂聲音藝術,是就算一個純然的聲音,也是經過思考和處理的。《凱吉》第一版雖然在一個很小的空間、很大的限制中完成,但這部分有達成,是個很完整的作品。

即使是科技樂器「聲瓶」,也是由設計者王仲堃親自現場即興演出

桂:
你提到手感,其實《凱吉一歲》也從一個奇怪的角度來講科技感。它跟其他數位表演藝術最大的不同,是把發聲方式「透明化」。很多科技作品的懸念在於把「怎麼做到的」給包起來,為觀賞者帶來神祕感,但《凱吉》把所有機械物件都拆開,一切都解構,也不怕讓你看到,反而因此看見更多編排,看到人跟機械物件之間如何產生關係,而這某種程度也讓觀眾和表演少了隔閡與距離。這次邀請我們參加澳亞藝術節的藝術總監一直跟我們確認:鋼琴會不會像他上次來台看到的一樣「漂亮」?他指的是很多觀眾在演出結束後圍著鋼琴玩耍,那樣的交流和互動讓他感動。

這也是我們所追求的——不刻意以所謂「悅耳」的聲響取悅觀眾,而是希望透過這個聲響的遊樂場,為被視為門檻高的當代音樂,創造更多觀賞與親近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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